Anata

【第一章】

新的學期開始了，冬天的寒氣還沒完全逃離，春天的氣息已經迫不及待地席捲了大地。從開滿樹梢的櫻花就可見一般。

「妳有看最新那一集嗎？」

「有有有！超好看的！」

「對呀～」

粉紅色，到處都是粉紅色。

從樹上的自然粉，到那些人臉上的人工粉，到處都是粉紅色，看了簡直叫人想吐。

一早就有體育課，更令人想吐了。我一如往常坐在校園角落的那棵大櫻花樹下，拿著鉛筆在畫冊上來來回回地畫著。高中二年級的這一學期也都要這樣度過吧，我這麼想。

不久，有些女同學跑過來我這邊，今天上的是排球，妳們怎麼不去跟大家一起打球呢？她們跑向我，展現燦爛的笑容。我下意識地將畫冊緊抱在懷裡。

「柳奈！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合作社！」

「不要。」

我果斷地回絕了她們。這群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也是啦，同班這麼久了，不知道她們的名字的我才是所謂的異類吧？

「啊啦～排球真是無聊呢～」

「就是嘛，就是嘛。」

眼前的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天著，試圖化解眼前的尷尬。怎麼還不去打球？我在心裡督促著，期許她們趕快滾開。當然即使我再怎麼擺出厭惡的表情，她們也是看不見的吧。妝化的那麼濃，是要看得見什麼。

其中那個妝化的最濃的，用她一貫居高臨下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後，像是終於忍不住了的說——

「喂，我說妳啊——」

「欸？妳們在這邊幹嘛呀？」

遠方男人粗獷的聲音，打斷了那女人即將朝我襲來的冷嘲熱諷。體育老師梅隆朝我們這邊走來，臉上掛著招牌的親切微笑。

「排球場還有空位啊～就差妳們幾個。」

「是～老師。」

女學生們用一貫嬌滴滴的聲音答道，便頭也不回地跑回排球場了。體育老師手插著腰，繼續向我笑著。在他先開口之前，我抱著畫冊站起來——

「不用。妳坐著。」

「咦？」

「常常看妳一個人在這邊畫畫呢，妳應該不太喜歡運動吧。沒關係，妳就坐在這邊畫畫吧，體育這種事是強迫不來的。」

老師用燦爛的笑容向我說完，便掉頭離開櫻花樹。我緊抱著畫冊，愣愣望著體育老師魁梧的背影，心裡完全猜不透他剛才是真心的體貼關懷，還是成年人風格的冷嘲熱諷。

。。。

真是無聊。無聊透頂了。

不論是上課還是休息時間，學校的生活都令我厭惡。身邊盡混著一些致力於展現空洞自我的人們，不論是老師或學生，幾乎所有人都用偽善武裝自己，去笑、去哭、去存在。

總是與人群分離的我，看的一清二楚。

這天下午，我一如往常地背起書包，準備儘速回家。學校很大，我每次離開前總要經過一條非常寬廣但是人煙稀少的大道。當我走過那條櫻花遍飛的大道時，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朝我的方向走來。

此時大道上只有我和眼前這個人，朝不同的方向走著。一定會碰面的吧，就當做誰都沒有看見就好了。

我低著頭走過去，就在他與我擦肩的那一刻，他說話了。

「妳是柳奈學妹吧？」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轉向眼前的男人。從學號看得出來他是學長，今年高三了吧。奇怪......明明完全不認識，但是這張臉龐出乎意料的熟悉。

學長用手按壓了一下頭上鴨舌帽的帽沿，說道，「妳還記得我嗎？我叫做阿裡，大妳一屆。」

阿裡？好像有聽過，在學校內滿知名的啊，聽說是個帥哥。的確，儘管被鴨舌帽的陰影遮掩了大半臉龐，但依舊感覺得到學長散發出的氣質與俊秀。

「啊......學長好。」

「嗯，別客氣啦。」學長綻放親切的笑容，「對了，我有一個要求，可能有點奇怪，但是我希望妳不要把我當成變態，因為我是真的很希望妳能幫我。」

學長......需要我的幫忙？平常跟同學已經夠沒有交集的我，跟學長更是毫無關聯，他竟然需要我的幫忙？還怕我當成變態？

既然人家都先開口了，我也沒有逃避的藉口，「好啊......我可以幫忙的我會盡量幫，不過我不知道我可以幫什麼忙就是了。」

學長再度壓低帽沿，「我想請問學妹......妳......可以幫我梳理頭髮嗎？」

【第二章】

就在那條大道的不遠處，有一個感覺沒有人在使用的小房間。小房間用十分粗略的鐵板搭建而成，堆滿雜物有點像倉庫，雖然裡頭空無一人，卻意外的嶄新，也不會給人雜亂無章的感覺。

學長帶著我走到這個小房間，推開門一看，除了一旁的雜物，還有一個塑膠椅子和一面鏡子，鏡子前放了不少潤髮與染髮劑，一切非常整齊有序地就位。

這是一個梳妝台。非常漂亮典雅的梳妝台，跟周遭簡陋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我一邊防範著學長，一邊聽他說道，「這裡曾經是髮型設計部的練習室，後來學校改建就搬走了。這裡一直被閒置著，平常也沒什麼人會來吧。」

「妳很喜歡跟頭髮有關的東西吧，也感覺妳很會整理頭髮的樣子。所以我希望請妳幫我梳理我的頭髮，因為我自己實在很難處理。」

我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學長要我幫他整理頭髮？一個大男人無法整理自己的頭髮？還有我確實對於髮型設計很擅長沒錯，但是他怎麼知道？

下一秒，學長脫下鴨舌帽，連帶拿起了頭上的假髮，一頭烏黑飄逸的長髮落了下來。

。。。

眼前站著的是全校赫赫有名的劍道社學長，長相帥氣又多才多藝，女生喜歡男生羨慕的對象。他剛剛在我面前展露了他一頭烏黑的長髮。而且這長度......超乎想像的長。

理論上任何人見到這麼突如其來的舉動，都會嚇得驚慌失措吧？

但是我沒有。眼前的男人留著一頭長髮，我完全沒有任何奇怪的感覺，大概是因為我就是所謂的「異類」吧。

「......希望不會嚇到妳，但是我想請教妳梳理頭髮的方式。」學長害羞地低下頭來。

「嗯，好啊。」我說，指向鏡子前的椅子，「請坐吧。」

學長看我一刻也不遲疑地答應他，反而顯得有些疑惑，但他還是照我說的坐了下來。他肯定以為像我這樣素不相識的人會考慮很久吧，甚至可能被拒絕之類的，沒想到我一下子就答應了，速度之快連我自己都覺得訝異。

因為我......被那頭髮深深吸引著。

。。。

我從小就留著短頭髮，因為我覺得長髮不適合自己。但是我卻很矛盾地喜歡長髮，別人的長髮。從小就玩著娃娃的長頭髮，細心地替它梳理著。稍微長大一點後喜歡畫畫，也總是畫著各式各樣的長髮造型。好像只要不畫長髮，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而如今，在眼前有一個人願意讓我梳理他的頭髮，一頭美麗的長髮。我下意識地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因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一直期待著的。

即使他是學長。

。。。

我一手拿著梳子，一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髮質很好，感覺的出來平日有用心保養。只不過八成是被假髮牽制住的關係吧，學長的頭髮有點凌亂糾結，但是質感依舊非常順手，甚至殘留著淡淡的香味。

「學妹，謝謝妳。」

「啊，嗯，不會。」

好久沒有撫摸到真人頭髮的質感，讓我差點整個人失了魂。幸虧學長說話，不然我可能真的會栽進去。這樣下去不行，得想辦法和學長說話。

於是我問，「不過......你怎麼會想讓我幫你梳理頭髮？」

「妳還記得，那天妳不小心把畫冊留在我那邊？」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和學長的第一次相遇。

。。。

那是蠻久以前的事了吧。當時我還只是高一，學長高二，那時的學長已經是劍道社的風雲人物，每次社團練習時總是在女生之間掀起一陣騷動。

「柳奈！我要去找阿裡學長，妳要不要陪我去？」

用著非常甜美但是不做作的聲音，高一的同班同學理惠大概是整間學校我唯一的朋友吧。從小就在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如今又是同一所高中，這樣的緣分是否讓我在她眼中擁有不一樣的位置？理惠大可以去找其他同學——其他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同學，但是她卻選擇了我，不論是去合作社、去體育館，還是去找她暗戀著的學長。

「欸？又要去？不是之前去過了嗎？」

「唉唷，每次去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嘛。更何況......噹啷！」

理惠從口袋掏出一封裝飾極為精緻的信封，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麼。

「欸～妳今天就要告訴他了嗎？」

「是啊，總是得試試看嘛，說不定我有機會！嘿嘿。」

理惠綻放著粉紅色甜美的笑容，這和其他那些女人臉上虛偽的粉紅色完全不同，這點我深信不疑。

「走吧。」

我站起身準備跟理惠走出教室，「等一下。」我折回我的座位上，伸手拿了抽屜裡的畫冊，再走出教室。

「欸～連這樣也要帶著畫冊嗎？」理惠說。

。。。

劍道社一直以來因為聚集了學校的多位帥哥，所以廣受歡迎——當然是女生的歡迎。我陪理惠來到體育館，果然一如往常充斥著發情的女學生興奮地看著學長們練習。

「阿裡學長就在那邊。」

我看向理惠所指的方位，因為他戴著頭盔所以看不清楚長相。

「他們還在練習呢，不然妳把情書放在社團信箱吧。」

「妳說什麼！」理惠激動地說，「這種東西怎麼可以讓其他人看見呢？唉～柳奈妳真的不懂欸。」

「我真的不懂。」

稍等了一會後，我把畫冊交給理惠，「幫我拿一下，我去上個廁所。」

「真是的，沒事帶畫冊來幹嘛......」

不料當我走出廁所時，還沒到體育館，就已經看到理惠和一群驚慌失措的女同學逃了出來。

而理惠的手上，並沒有我的畫冊。

【第三章】

理惠說的對，或許我不應該帶畫冊去的吧。

理惠從體育館裡跑出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劍道社的指導老師，也就是全校最兇的體育老師武志老師突然出現。他曾經明訂規則，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擾劍道社的練習，但是大家受到學長的吸引還是不顧規則跑去看了。所以當他一進入體育館時，大家便慌慌張張地跑走了。

「對不起！！我當時把妳的畫冊擱在一旁，沒有注意到，等一下老師離開後我一定回去幫妳拿！」理惠滿是歉意地說道。

她到底是怎麼搞丟我的畫冊的，我也無從得知，我只知道我的畫冊被遺忘在體育館裡了，很可能被全校最兇狠的老師撿走了。

我嘆了一口氣，陪理惠一起走回教室。

。。。

下一堂課我們再去體育館時，畫冊已經不見了。當時理惠簡直急的快要哭出來了。於是最後，雖然明明弄丟的是我的畫冊，但好像反而變成我在安慰她，「沒事啦，我還有很多本畫冊。」這當然是騙人的。

然而當我們回到教室，那本被理惠弄丟的我的畫冊竟然神奇地出現在我的桌上。理惠向其他人打聽，才知道劍道社的學長在我們去體育館的時候，已經把畫冊送來還給我了。

劍道社有很多學長，當時我也不在乎那個送畫冊的是不是就是阿裡學長。而如今學長出現在我面前，請我替他梳理頭髮，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

「當時我看了一下妳畫的畫作，一直猜測著妳是不是對長髮很擅長。」我一邊整理學長的頭髮，學長一邊對我說。

「啊......獻醜了。」

「不會唷，」他笑著說，「我覺得妳畫的很棒呢，當時我一眼就看出了妳有這方面的天份跟興趣，所以想來請教妳梳理頭髮的方法。」

「確實是。」

「嗯，其實我那時就發現了，只是我等了滿長一段時間才鼓起勇氣向妳開口，我真的很高興妳能答應我。」

不，其實我更高興。

你的頭髮，真的好柔軟。我一隻手拿著梳子另一隻手撥弄著他的頭髮，髮絲從指隙間悄悄溜過，輕撫著我手指的肌膚，感覺甚至有點不太真實。

......或許真的，不是真實。

這一頭飄逸長髮的主人，讓我輕撫著他的頭髮。從鏡子裡隱約還可以看見，他臉部的輪廓被頭髮綴飾的更為細緻。

「謝謝你......」我用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的細小聲音說著，「學長。」

。。。

梳理的差不多了。學長的長髮原本都糾結在一起，現在不僅滑順了許多，我還利用多年來自學的技巧，讓學長的頭髮看起來更有魅力。

「......差不多了。」

「嗯，學妹，謝謝妳。那個......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妳可不可以答應我？」

「嗯？」

「我希望，當我需要整理頭髮的時候，都能夠來找妳——至少在我學會如何自理之前。」

我看著鏡中的學長，臉依舊難為情地發紅著。說出這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他一定很害怕吧，這樣的行為很容易被學妹誤認為是癡漢不是嗎？

起初我看著「短髮」的學長，心中仍然是恐懼大於好奇，恐懼著他會對我不利。但是他的長髮一放下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是真心的，希望我能幫助他梳理頭髮。

我露出淺淺一笑。

「我每天放學都會走這條路回家，人很少，如果你需要我幫你梳理的話，你就放學時在這邊等我就好了。」

學長聽到我這麼一說，露出開心的笑容，「真的嗎？謝謝妳！太好了呢，放心吧學妹，我不會太常來叨擾妳的，今天是頭髮真的太亂才會來拜託妳。」

「......其實，長頭髮最好是要常常保養，我一直都很閒，所以如果你要常常來也沒關係喔，學長。」

學長聽到我這麼說，綻放更開朗的笑容，「嗯！那以後就麻煩妳了，柳奈學妹！」

學長站起身，向我深深道謝之後，重新戴上假髮與鴨舌帽，向校園的另一端走去。我看著他「短髮」時的背影，感覺剛才的長髮學長好像是夢一場，我虛構出的人物。

還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待釐清，但是這些都可以慢慢解決吧——如果學長真的會來的話。

我看著學長的背影，不禁擔心起那被短假髮牽制住的長髮。

【第四章】

在那天之後，我就常常在那條大道上遇到學長，在那個小房間裡替他梳理頭髮，順便教他整理頭髮的訣竅。一個禮拜大概有兩或三天的放學時間，我總會花個十幾分鐘在那小房間裡度過。

有一次替學長梳理時，我下定決心主動問學長，「學長留著長髮這件事情，是秘密嗎？」

學長像是不曾預料過我會主動開口般輕聲「哦？」了一下，然後輕笑一聲。

「......是啊，是秘密喔。全世界就只有學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欸？！！」我輕呼著，手不自覺地停下動作。

「嗯，我從小就留著這樣的長髮，但是一直都戴著假髮面對其他人，因為我知道如果他們發現我留著長頭髮，一定會覺得我是噁心的怪物吧。」

我想起了第一天看見學長的長髮時，我心中的震驚——不對，與其說是震驚，更像是魂牽夢縈。

「......真是辛苦呢。」

「是啊，所以從小到大也沒有人告訴我正確整理頭髮的方式，因為他們不知道嘛。幸好遇見了柳奈學妹，讓我終於可以學習如何整理我的頭髮，只不過覺得很對不起學妹就是了。」

「呃，不會唷！」我趕緊說道，「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因為梳理頭髮確實是一件我很喜歡的事情呢。」

「對了，學妹，」學長說，「妳既然那麼喜歡長髮，為什麼妳反而留著短髮呢？」

「是啊，為什麼呢？」我不自覺地喃喃道。

當我發現學長聽到了我的喃喃自語，我的臉立刻脹得滿臉通紅。丟臉，真是丟臉。但是我還沒想到適當的話語解困，學長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為什麼呢？其實沒有為什麼對吧！想留長就留長，想留短就留短，學妹妳是這樣想的嗎？」

「呃......」我一時之間腦袋一片空白，但也無法找到適合的話語反駁他，只好微微笑著，「是啊，是這樣吧。」

。。。

跟學長相處的時間，我很開心。

慢慢地，學期也已經過了一半了，時間卻好像停下腳步，永遠駐留在那個小房間。當大家踏著櫻花的春泥，一步一步邁向學期後段，就只有我——和學長，在那座小房間裡，進行著沒有人知道的事，彷彿整個宇宙被隔離到另一個時空。

每次替學長梳理頭髮，就覺得自己與學長的距離愈來愈近。我們一邊梳理，一邊談論著彼此對頭髮的觀點與彼此的故事。我不知道為什麼，風靡全校的學長對我這麼願意坦承他的秘密，但是我覺得很開心，也向他承諾保證會守著這個秘密。

於是，我開始沒有那麼厭惡學校了，或者說，我開始每天期待著，放學時與他相處的時光。

【第五章】

那是一個溫暖的四月天，學長向我說道，「總不能這樣到永遠吧！一直隱藏著自己留著長髮的事實，但又害怕自己沒有揭露的勇氣。」

我的手停了下來，望向鏡子裡的學長，那張若有所思的臉龐。感覺這句話好像是對我說，更像是對他自己說。

「於是，我跟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再過不久，劍道社就要舉辦新社長選拔了，我一定會參加。只要我贏了選拔賽，成為社長，就可以說我在劍道社已經登上巔峰了，那是我的夢想，我也始終相信著，只要我這麼做，大家就會發現我真正的價值。」

學長用非常堅定的口吻說道。

「那時，我就會向大家公布，我留著長髮的事實。」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很快的這股顫抖也延伸到了肢體，學長如是察覺到我的變化。

然後他笑了，「學妹，妳覺得呢？」

沒有需要害怕的理由，對吧？

學長做的是好事啊！畢竟這是他自己的決定嘛，也不能一直隱藏著這件事情，只是......只是......

「很好啊！我相信大家都非常讚賞學長的劍道技術，沒有人會有異議的吧！」

我說出了一句完全不是我心中想說的話。

「嗯......」學長說，「謝謝妳，柳奈學妹，妳真的是個好人。」

。。。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努力說服自己睡不著和學長說的那番話無關。但是很明顯這是自我欺騙。

事實上，我很害怕。當學長公布這項事實的那天，這將不再是學長和我之間的秘密。原本已經停止的時鐘將再次轉動，逼迫著我們走向我不想面對的未來。

但是......這樣對學長才是最好的吧，這點我也心知肚明。我還能不能繼續像現在這樣，替學長梳理頭髮呢？我不知道，起碼可以確定的是，一旦這個秘密被公諸於世，這個世界將不再像現在這樣單純，單純的令我快樂。

要是學長沒有當上社長，這個秘密就不會被公開了吧。我懷著這樣自私的想法，狠狠捏了自己的臉頰，就此陷入更輾轉難眠的痛苦困境。

【第六章】

幾個禮拜過後，劍道社舉行了社長選拔比賽。我當然沒有去觀賽，可是從周遭那些女人們的言行舉止已經可以看出發生了什麼事。

「欸欸欸，結果怎麼樣？」

濃妝豔抹故作成熟的女同學A向剛從體育館回來的女同學B問著。

「阿裡學長贏了，他當上社長。」

「哇！！果然啊，早就知道是阿裡學長了。」

「不過......」

「什麼不過？」

女同學B把女同學A拉走，用我完全無法聽見的聲音竊竊私語，語畢便見到女同學A難以置信地用手遮住嘴巴。

......果然啊。我試圖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畫冊，上面畫到一半的長髮素描。可是注意力卻像天空中翱翔的鳥兒，一飛走就再也無法凝聚。

。。。

自從劍道社社長選拔後，我便不曾與學長在放學時相遇。學校本來就大，要遇見學長已經夠難了，現在他不再找我梳理頭髮了，也很自然地我們就不再連絡。

雖然無法遇見學長，我卻從周遭那些被粉紅色唇膏過度潤飾的口中聽聞各式各樣關於學長的消息。一天又一天，關於學長的傳聞在學校裡愈傳愈兇，連我這種完全不關心校內消息的人，都已經知道事情後來怎麼了。

簡單來說，學長當上社長後，果然將他留著長髮的秘密公開了，就像他曾經對我說的。

只不過，學長的這個舉動，似乎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風波。

各式各樣關於學長的傳聞在學校裡蔓延，大部分是不好的。包括學長是否有奇怪癖好，甚至連學長的性向都被拿出來討論。學校裡處處可見令人作嘔的交頭接耳。

劍道社不再像以往一樣廣受歡迎，大部分的人因為阿裡學長在他們眼中的怪異形象而不再對劍道社抱有好感。練習時觀賽的女學生愈來愈少——我以為這是好事——劍道社其他那些早就看阿裡不順眼的學長，則利用這個機會，要求阿裡學長把頭髮剪短，不然就不要當社長。

傳聞傳到這裡，停留了滿長一段時間，看來阿裡學長正在為此煩惱吧。約莫一個禮拜過後，最後一個消息傳進我的耳朵，成為整個事件的最後一塊拼圖。

阿裡學長退社了。

。。。

櫻花依舊盛放著。

我走在那條每天放學必定經過的大道上，不經意看見了樹上的櫻花。已經好幾個禮拜了，我都沒有和學長再相遇，即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依舊期待著在道路的另一端，能看見那個最熟悉的身影——

「柳奈？」

這個溫柔的聲音——我抬起頭來，理惠就站在我的眼前，我唯一的朋友。

自從高二分班後，我就沒有再與理惠有任何互動，大概有半年了吧。如今在這條大道上，我期待的人並沒有出現，反而出現了這個我意想不到的人物......而且這個時間點也太剛好了吧。

剛好的......叫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兩人相視著，櫻花悄悄落在我們之間，她好像換了新的唇蜜，顏色對她而言有點太耀眼成熟了。

「理惠......」

「學長的事，妳早就知道了吧？」

「咦？」

「很早之前我就看到妳跟學長走的很近，其實妳一直都知道對吧！」

理惠的視線惡狠狠地落在我身上，不給我喘息思考的空間。

「我不知道妳在說誰。」

「為什麼還要裝傻？阿裡學長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啊！」

我望著理惠用濃妝掩飾起的雙眼，腦海中浮現了關於她的一切。

理惠一直都很喜歡學長。

那天我陪她去體育館，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把情書交給學長。又或者，即使她交了，學長應該也......

理惠見到學長的長髮，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呢？害怕嗎？應該不是吧，她喜歡學長呀......

但是，我敢保證，她絕對沒有像我一樣替學長梳理頭髮，因為她不知道。

「妳始終，把我蒙在鼓裡。」

「欸？！不是啊！我跟學長只是朋友，我一點也沒有喜歡學長的意思。」

「朋友......」理惠說，「我跟他連朋友都做不成，妳還說妳沒有喜歡學長的意思，別自欺欺人了吧。」

理惠一直都很喜歡學長。

但是，學長始終沒有正眼看過她。如果有的話，她現在就不會把怒氣發洩在我身上了。

我握緊了書包的背帶。

「如果妳這樣就要怪我，那我也沒辦法了。我只是把學長當成朋友而已，如果妳覺得我惹到妳了，那妳應該知道我是無意的。」

理惠持續愣愣望著我，像是不曾預料到一向寡言的我會吐出如此過分的言語。

好像真的有點過分。

「......對不起。」我說。

理惠深深歎了一口氣。

「確實是無意的啊，我知道。但是無意並不代表對我造成的傷害就會比較小。有時候無意的傷害反而更痛吧，因為妳也沒有道歉的理由。」

我站在那裡，久久說不出話。

「再見。」理惠從我身旁走過，冰冷的語氣叫人寒毛直豎，「不對，再也不見了。」

。。。

那天，我失去了一個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一般人失去了長年相處的好朋友，都會很傷心很難過的吧。但是我說過了，我是異類。

比起學長公開他的秘密，這對我而言根本無關痛癢。天知道理惠那孩子怎麼想，像她那麼善良的人，即使走到哪邊都會廣受歡迎吧。從她臉上的新妝就看出來了。

我，擁有理惠不曾擁有過的東西。但是自從那一天後，可能是學長當上社長那天，也可能是學長宣布退社那天，這個「東西」已經支離破碎了。即便如此，理惠依舊不能與學長走的更近，理惠只能夾在大家抨擊學長的輿論與自己暗戀學長的心情中，陷入無法自拔的矛盾。

「對不起，理惠。」我不斷在腦海裡反覆著，即使自己沒有要道歉的理由。「對不起......」

【第七章】

自從阿裡學長退社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遇到他。當我們再度相遇時，那條大道上的櫻花已經飄落的差不多了。

他站在那裡，戴著同樣的假髮與鴨舌帽，低著頭靠在牆上，很像是在等人。

我走向前去，阿裡學長抬起頭來，這時我便清晰地看見，學長的眼睛有著明顯哭過的痕跡。

但是，他依舊笑著。非常疲倦的笑容。

「好久不見。」

剎那間，非常不祥的預感湧現出來。我下意識覺得學長已經把他那頭長髮剪掉了，我現在看到的短髮，並不是假髮。

我努力想確認心中的疑惑，但完全不知道怎麼開口。

「學妹......」他說道，「......請幫我梳理我的頭髮，好嗎？」

。。。

小房間裡久久沒有人來往，讓梳妝台又蒙上了一層灰塵。

我看著學長坐下，拿起帽子與假髮，一頭烏黑的長髮再度落了下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拿起梳子，開始梳理學長的頭髮，就像往常一樣。

已經好久沒有摸到學長的頭髮了，我覺得很開心。開心到好想告訴學長，要是你能天天來就好了......

「對不起，學妹，」學長開口，「這些日子來一直麻煩妳。」

學長內心究竟受了多大的傷害，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學長讓我撫摸著他的頭髮，一直維護著我們之間的秘密，但最後承受那些流言蜚語的，都是他一個人。

「不......」我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我覺得很快樂。我真的很喜歡學長的頭髮喔。」

學長淡淡地笑著，下一秒，淚珠就從他的臉上滑落。

我好想好想緊緊抱住學長，告訴他，「沒事的，我在這裡。」

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

手中的梳子繼續在學長的頭髮裡來回游移，一朵櫻花透過小窗戶飄了進來。

「學妹應該知道了吧？我退社的事情。」

「啊，嗯，我知道。」

「果然不能兩全其美啊。」他笑著說，「只是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鬧的這麼大，搞到最後乾脆直接退社吧，跟那些人切割乾淨。」

「學長......為了頭髮放棄劍道嗎？」

我再一次地，不小心把心中的話脫口說出了。

學長依舊笑著，「這種事情我從小就經歷過很多次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我還傻傻地以為我當上了社長，當我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一切就會不一樣。」

「劍道就讓他們拿走吧，反正我被別人拿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至少有些東西是他們奪不走的。」

。。。

時間，曾經停止在這個小房間裡。然後又開始走動，把我們雙雙推向不想面對的將來。其實學長才是真正受傷害的那個人，我卻一直自私地以為，一旦學長公開了他的秘密，最受影響的是我。

事實上並不是，最受影響的可能是學長，可能是理惠，可能是任何一個走在學長身邊的人，但起碼——不會是我。

時間又停住了。

我看著鏡子裡的學長，手一邊梳著他柔順的頭髮，一邊告訴自己：幫學長整理好頭髮，這是我的義務。不論時間如何流動，我都要幫學長整理好他的頭髮，他最愛的頭髮。

「是啊，是啊......」我喃喃道。

。。。

離開前，學長將一個東西送給了我，那是一個粉紅色花朵造型的髮夾。

「我一直覺得這個很適合柳奈學妹喔。」學長笑著說。

。。。

那天是我和學長的最後一次相遇。

後來我聽到關於學長的消息。學長本來要參加劍道推甄，應該能藉此進入體育大學就讀。但是因為他退社了，所以沒有參加推甄，於是也沒有進入那所大學就讀。

從那之後，我便再也不曾聽聞學長的任何消息。

至於我，我度過了另一個平淡的學期，升上了高三，然後順利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就讀。幾年後從大學畢業，目前在一間髮型設計的雜誌擔任編輯。

。。。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年。

這十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慢慢地學長的事也被淡化了。只是我並沒有遺忘，偶爾還會被周遭的人無意的言語喚起那段記憶。

「前輩的髮夾好可愛喔！這是哪裡買的呀？」

我依舊留著短髮，並把那個粉紅色的髮夾夾在頭髮上。雜誌社裡的新進後輩見到了便如此問我。

「這是別人送的喔。」

「咦～別人？男朋友嗎？好幸福喔～～～」

「是嗎是嗎？」另一位後輩說。

當然不是。但是我並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淡淡一笑。就留給那兩位後輩無限的想像空間吧，我想。

【終章】

他在出門前總會在衣櫃裡翻來覆去好幾回，即使每次穿的都是同一件西裝，但是——必須像大家一樣為服裝煩惱著才行，他如此想著。

夏天的酷暑簡直令人難以動彈。某天他在翻衣櫃時，無意間翻到了一套舊衣服，始終放在衣櫃的一隅，即使過了將近十年仍完整地保存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緩緩將那套衣服取出，那是一套略顯老舊，卻摺的十分整齊的劍道服。他將劍道服取出，看著上面難以被歲月掩埋的痕跡，那些努力的印記，讓他想起了某個人。

印象中，那人總是戴著一頂鴨舌帽，換上劍道服便風度翩翩，身邊圍繞著一群女孩子。他倆一起進入劍道社，一起被學長凌虐，又一起變成凌虐學弟的學長。「要一起上體大啊，聽到了沒有！」那人曾經如此說道。

另一個印象中，他聯合其他社內的學長，向那人威脅著。那個主意還是自己提出來的呢，他想，威脅的內容實在可笑至極，根本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吧。但是他當時確實做了，把那個人逼入絕境。

或許只是嫉妒他。這些年來他一直用這樣的藉口安慰自己，然而眼前的劍道服，似乎將自己的過錯一再地在眼前重新上演。

後來那個人就離開劍道社了。「一起上體大」成為永遠無法完成的承諾。或許是罪惡感吧，他後來也沒有去體育大學了，要是去了怎麼對得起他一輩子的「兄弟」。

他將劍道服收起，換上熟悉的西裝，走出公寓。無意間瞧見身旁池塘中，脫離一大群枯燥乏味的荷葉，獨自綻放的一朵美麗荷花。這又讓他想起了那個人，於是他繞路離開。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吧，他心想。

荷花依舊挺立著。

。。。

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六神無主地滑著手機的通訊錄，突然滑到了一個非常熟悉，卻也非常陌生的名字。

......這個名字，我看過。

前幾天晚上她在整理書房裡的雜物時，偶然翻出了小學、國中、高中的畢業紀念冊。她懷念地翻著，在那三本厚重的冊子裡，都存在著一個名字，一個從小就縈繞在她身邊的名字。

今天，在手機上的通訊錄，她又再次看見了這個名字，只是這個名字自從高二那年，就不曾再出現過了吧。

還記得在高二那年，自己曾經跟她因為一件愚蠢的事而破壞了多年來建立的友誼。在那之後，她有很多次後悔，很多次想要發訊息向她道歉，但那些訊息最終只停留在草稿匣的階段，就消失了。

她望著手機上的那個名字，斷然地按下了刪除鍵。

「理惠！哈囉！」

高頻率的聲音隨著略微冷冽的秋風送進耳朵裡。眼前是她所稱的「朋友們」，為了跟她們相處，必須武裝好自己才行，她如此想著。於是，她桌上的化妝品愈來愈多，並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

「那我們走吧！我跟妳說......」

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像蘆葦一樣飄浮不定呢，她看見河岸邊的蘆葦後如此想著。但是，必須跟她們走，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就可能跟方才從手機裡除掉的那個人一樣，被人排擠，受人嘲諷。如果是自己的話，肯定會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而自殺吧。想到這裡，她不禁佩服起那人的孤獨意志，但想到她帶給自己的傷害，這股佩服又消失無蹤。

要活下去，她心想。秋風混雜著「朋友們」刺鼻的氣味灌入鼻腔，令她的胃翻絞不已。

蘆葦依舊搖擺著。

。。。

他坐在便利商店裡喝著熱騰騰的咖啡，一邊望著無數雪花飄落的夜晚街道。

他突然回想起了，在那個最單純也最險惡的，人稱「青春」的年代，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和他一起分享著他的秘密。

有時候，他走在路上總會不經意地瞧見她的身影，但當他走近一瞧，換來的總是認錯人的遺憾。

他的記憶非常清楚。那年，他買了一個粉紅色花朵造型的髮夾，將之送給記憶中的「她」。感謝她替他付出這麼多，感謝她始終堅守著兩人之間的秘密，感謝她在他最孤獨的時候，還有她的陪伴。

還有好多好多要感謝的呢，如果能再遇見她就好了。可是當他一摸到左手無名指上一個不習慣的堅硬觸感，又覺得還是不要再見，對彼此都比較好吧。

他的手機響了，螢幕上顯示的是一則來自名為「Anata」的人的訊息，督促著他儘早回家，搭配著無數曖昧的表情符號。

他將咖啡罐投進垃圾桶，戴上毛帽走出便利商店。關於戴帽子這件事，自己曾經拿它來當作隱藏自己的方式呢，他想。不過現在，他已經不需要了，因為他有一個值得他守護的對象。

他們是在美髮沙龍認識的，「男生留長頭髮好酷喔！我幫你看看吧！」她這麼對他說。當時她還只是實習生，卻對他留著這樣的長髮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於是他們成為好朋友。時光飛逝，不知不覺中也即將成為孩子的爸媽。

走在路上，他突然看見了家附近那棵巨大的梅樹，映在雪花的光影中盛開的梅花顯得格外動人，像是要為他一路走來的勇氣歌頌似的。

沒錯，他心想。「至少有些東西是他們奪不走的。」很多年前，他曾經說過這句話，但是他不知道世界上的某一隅有人正默默地惦記著這句話。

梅花依舊生長著。

。。。

那是一個普通的春晨，櫻花不知何時已悄悄躍上了枝頭。

她走在捷運站裡，距離上班的雜誌社還要十分鐘的路程，她估計著。即將步出捷運站之際，就在不遠處，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月台的另一邊。

那人留著烏黑飄逸的長髮，背對著她。但是不知怎麼的，即使看不到臉，她卻清楚地知道，他就是她一直期待著的那個人。

那頭髮，不可能認錯。她告訴自己，儘管自己每次都這樣跟自己說，儘管每次換來的總是認錯人的尷尬與無奈，她依舊這麼告訴自己。

她趕緊轉身，穿越一陣陣方向相反的人潮，來到了月台另一邊。

這十年來，我一直在等你，她如此想著。等你出現在那裡，等你讓我拿起梳子，細細呵護著你的頭髮。

後來我才知道，真正讓我掛念著的、遲遲不肯從腦海裡褪去的，並不是那柔順的頭髮，而是你。是你，改變了我的人生。你讓我不再孤單，我卻讓你一個人承受了所有的折磨。

櫻花依舊盛放著。

這一次，換我讓你不再孤單。在捷運轟隆隆駛進站與車門嗶嗶開啟的聲音交錯下，她許下了誓言。

Written by Matt Taimon
Pictures by Matt Taimon
A Nokube 2016 Novel